引 篇-《九灵拾遗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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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面之缘,在她长长久久的旅途中实在微不足道,但是……她想了许久拾起他身边摊开的诗集,希望他不会介意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白浪茫茫与海连,

    平沙浩浩四无边。

    暮去朝来淘不住,

    遂令东海变桑田。

    二十年,东海没有变成桑田,诗集却已经被翻得稀巴烂。石丫头又走了好多地方,见过了许多人,拾到了许多石头,但她没想到自己能再见到这张脸。不讨喜的贼眉鼠眼,而且见到的地方比较稀罕——道观。

    石丫头伸进竹筐里的罪恶小手,被鼠眼和尚的佛珠“啪”地打掉,已经到手的馒头便“啪嗒”一声又掉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怎么是你?”石丫头眼睛瞪得溜圆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鼠眼和尚满脸遗憾,一本正经地看着她,“女施主若是饥饿,招呼观里人舍你饭菜便是,却为何要行偷盗之事?”

    青旬观虽小,但规矩很严,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几板子再扔出去。见是熟人,石丫头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,既然认识就不怕他会撵了自己出去,她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是……是……是之前的白毛老鼠!你不是去当和尚了吗?怎么当到道观里来了?”

    鼠眼和尚只是目光稍微一滞,便摇摇头:“佛道本不分家。贫僧道悯,在此处跟随言道长学习阴阳五行之术。女施主想必认错人了。”

    怎么可能?虽然当年的书生如今已年过三旬,眉眼间满是稳重淡然,但轮廓未变,况且像他长得这么有特色的人,只要她不是刻意想忘,怕都是忘不掉的。莫非他忘了?

    “你看这。”石丫头从袖中抖搂出一本泛黄的诗集来,此时的她也只是过他腰的个头,她踮起脚尖拎给他看。小风吹过,书页哗啦啦地响,正翻到一首《花非花》:

    花非花,雾非雾。

    夜半来,天明去。

    来如春梦几多时?

    去似朝云无觅处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!”和尚惊得眼珠转了三转,连忙垂目后退三步,“休得在出家人面前搬弄这些淫词秽句。”

    你就装,这些都是你当年最喜欢看的。石丫头深深为他好演的心折服。

    石丫头偷偷追着和尚到了临城的寿安寺。两天之后,恶作剧上演,事实证明石丫头演技要更好些。就这样,石丫头挂在他的僧袍上,被他一路拎到后园子,直奔柴房,大头朝下扔进馒头筐里。他恨道:“吃吧,你这浑丫头干的好事,该赏。”

    石丫头咬住一块馒头从里面倒着爬出来,不以为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和尚:“只凭你会演,就不许我演?”

    和尚无奈地摇头:“居然真的是你,二十年前那一面之缘时你还是八九岁的模样,如今也没有什么变化,你这还真是块石头成精了,八成还是块茅坑里的石头,讨人嫌得很。你知不知道险些坏了我的大事?”

    “险些?那就是还没坏喽?”石丫头咬着馒头道,没等孟尧回答,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,一边又道,“你去选僧不就是为了被南宁王选中。”

    孟尧吃惊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我看了你在后面园子里的地上占的卦。”石丫头老实道。

    你!孟尧气得直跺脚。

    “每天三个馒头,我可以试着不说出去。”石头姑娘“扑通”往地上一歪,卧倒打滚,无赖道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,佛门……”寺庙怎能容得了一个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,孟尧连连摆手,说着就要撵她出去。石头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,扯脖子便喊:“爹,五个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!”

    孟尧惊得一跳,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,他咬咬牙:“成交。”

    从此石丫头住进了离寺庙不远的一间废弃草堂里,每天从后园子溜进柴房,过上了顿顿有热馒头,偶尔还有小咸菜的幸福生活。

    孟尧,不,道悯和尚现在心事重重,无暇管她,也只求她不捣乱,便随她去。

    三日后,夜。

    寿安寺禅房,虽然已经过了子时,但对这些脑袋削尖了想入仕的和尚来讲,作息时间向来没那么重要,几乎所有的小窗都透着昏黄的烛光。

    夜昏暗、死寂,仿佛都能听到烛花炸开的轻响。

    树影憧憧,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阶之上,表情中带着俯瞰众生的意味。

    不经意间,最边儿上的一扇小窗,光亮“噗”地熄灭,速度很快,快得在这数不清的光亮里很是不易察觉。石阶上的身影扣在身前的手指下意识地轻弹了下,紧接着环顾了下左右,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推开门,禅房空旷,漆黑一片不能视物,凭借呼吸声隐隐能感觉到本应住五六个人的僧舍,此时只有一人在僧床上打坐。一阵凉风吹过耳畔,烛火复燃,眼前一片昏黄的明亮。

    “南宁王殿下,阿弥陀佛。”眼前的和尚动也没动,浅浅低首敛眉,双手合十,拜道。

    尹历俯视着他,没有回礼。尹历是个谨慎的人,他想从他的细小动作里找出这个奇怪的和尚到底想要干什么。但过了好久,和尚依旧纹丝未动。

    “起来吧。”尹历懒散散地抬抬手。

    “谢殿下。”道悯和尚缓缓直起身,目光炯炯,嘴角已带着三分笑意。

    “你这和尚,选僧之前可是见过本王?”尹历上下打量着道悯。

    “回殿下,没有。”和尚老实回答。

    哦?尹历刚想反问,和尚张口道:“和尚受命为南宁王殿下讲经荐福,相见之时尚多。”

    “之前圣上选来讲经荐福的僧人那么多,和尚就这么肯定本王会选中你?”

    道悯笑道:“当今圣上乃是殿下侄辈,论资历、阅历、战事功绩都逊殿下甚多,因此圣上选来的,您怕是难以中意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尹历大笑,嘲讽道,“你这和尚难道就不是圣上派来参选的?”

    “贫僧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道悯垂下眼帘,双手合十:“贫僧为殿下而来,且有大礼相送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何物相送?”

    道悯低声道:“素帽一顶,不知殿下可中意?”

    素帽?

    素、白。白帽,白加王是个什么字,相信没有人会不知道,尹历瞬间脸色大变,他向窗外飞快瞟了下,下意识背过手向腰后摸去,那里有一个极隐蔽的暗兜,里面是把淬过剧毒的短刀。千钧一发的关头,一只持着紫檀佛珠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别在身后的右臂。道悯摇摇头,轻笑:“殿下慎躁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大逆不道!你,你个和尚有几个脑袋敢说这种话?”尹历低声怒喝。

    “南无阿弥陀佛。”道悯和尚收回手合十闭目,干瘦的面庞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哼!狂妄之徒!尹历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善茬儿,眼看他便要拔刀刺向眼前的和尚,只听到窗外“哗啦”一声巨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禅房边的树上跌下来,紧接着一个不大点儿的小身影从门前跌撞爬起,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后院所有房间的烛光全部熄灭。道悯和尚亦瞬间警觉,宽袖一挥,烛光熄灭。

    说时迟那时快,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,此乃天意。”

    “哼,来日方长。”尹历甩袖,夺门而出。

    六天之后,道悯和尚坐上了王府来的马车,踏上了去南宁的路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从选僧开始,尹历就知道道悯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和尚,事实证明道悯比他想象得更甚,而且这种不安分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。尹历自己也是如此,但他在这之前更喜欢计算成本。

    亲爹在十年前立了自己的亲哥哥为太子,立嫡立长他忍了。五年前太子病逝,本以为太子之位会轮到自己,却不承想亲爹又立了太子家的毛孩子为太子,战功赫赫的尹历心中自然有恨,但作为一个虽然不受宠可起码吃穿不愁的藩王,有些事还是需要提前估算代价的。所以他不急,但是显然有人比他更急,广乐寺住持的急报几乎是每天一封。

    尹历无奈地从侍卫手中接过纸笺,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着。他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些劝他早做打算,切莫错失良机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。

    日日如此,真是个活腻了的和尚。

    不过……尹历慢慢端坐,嘴角扬起冷笑,伸出手一把抓住火光中即将燃尽的纸灰,“噗”地吹散,冷笑化为冷厉:“皇位还是要的,只是火候还不到。”

    从燕南到燕北,远隔千里,道悯真是没想到,不过十多天,饿死鬼一样的石丫头又出现在了寺庙里。

    “阿弥陀佛,女施主可否告诉贫僧,你到底是怎么跟来的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不能告诉你,要不然你就知道怎么能摆脱本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“此处是寺庙清静之地,女施主还请另寻它往。”

    “有你在的地方也能叫清静之地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石丫头再次留了下来,好在广乐寺本身就隶属王府,道悯又是住持,南宁王身边的人,寺里上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。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,倒也平平安安,没有人说闲话。

    此时闲话最多的其实是当今朝廷与各处藩王。圣上,也就是南宁王眼睛里的毛孩子,如今虽不算年幼,也有些手腕,但奈何有着一群叔伯辈的带着军队散落大燕各处,加上那些闲话,让他终日心绪不宁。

    南肃王、南宁王、东平王、西武王、郑王、鄯王、旻王、梁王、誉王。

    皇城之中,年轻的燕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,房中内监、宫女都已退了下去,他拄着下颌,眉头紧皱。眼前是一张只摆了十枚子的棋盘,九九归一。

    燕帝叹了口气,沉思着伸手拾起下方的一枚,掂了掂,从棋盘上撤出。紧接着是上方的一枚,他表情微凝,看着那黑子看了许久,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。

    还剩九枚。

    渐渐地,棋子一枚枚从棋盘上消失,最终硕大的棋盘上只剩了一枚黑子与白子遥遥相对。

    宜急?宜缓?该拿它怎么办……年轻的燕帝看着它,陷入了沉思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“南宁王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谢殿下。”道悯和尚直起身。

    南宁王打量了他一番,感觉月余不见,他的僧袍好似鲜亮了几分,衬得整个人也不再那么怪里怪气。或者,眼前这个人早就知道了有事情要发生,提前换了件没那么寒酸的袈裟。

    “西武王已经奉旨进京了。”

    禅房的方桌上有茶壶和一大一小两只茶盏。南宁王往旁边的木凳上随意一坐,取了大些的茶盏斟满,斜眼看着眼前的和尚。

    “东平王殿下还在离都两千里的幽州。”道悯淡淡答道。

    “南宁离幽州不过百里。”尹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,可还没咽下就“噗”的一口全喷了出来。

    道悯一本正经、无奈地摇摇头:“那是陈年莲子芯茶,去火最好,却是甚苦。”

    尹历苦得直龇牙,只感觉整个嘴里都苦得再也找不到别的感觉。

    道悯和尚笑道:“若是殿下之前见了贫僧书信便肯来这禅房小坐,怕是已经品过此茶,识得了,也不至于今日受罪。”

    尹历微一愣,直起身,态度罕见温和地低声道:“实在苦不堪言,高僧可有挽回之法?”

    从和尚到高僧。道悯和尚仰头大笑,执壶将另一小盏斟满,递与南宁王。尽管苦涩难耐,但小盏终究是好很多了。

    “事到如今已是急不得。”道悯一字一顿道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,南宁王疯了。

    尽管王府尽力封锁消息,但消息还是不到半天时间就疯狂地传遍了整个燕北,传进了燕帝的耳朵。

    只有石头姑娘知道装疯是道悯和尚为尹历出的权宜之计。他似乎什么计划都不避讳她,甚至连南宁王都对她这个整日跑动在和尚庙里的小丫头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经过周密的筹划,尹历牺牲了王爷包袱装疯卖傻,三个月后终于算是躲过了燕帝对南宁的监视。燕帝对这个向来不安分的叔叔也就放松了警惕,开始放心地着手对付其他藩王。随着藩王一个个倒下,踏着其他兄弟的鲜血,南宁王静待的时机终于到来。养精蓄锐多年的他终于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,从秘密进行到大张旗鼓。

    短短几个月的时间,整个南宁以及周遭都已经充斥着火药味,战争一触即发。然而燕帝尹继虽然年龄比南宁王小了不止两旬,却也不是吃素的。刚刚建国不过百年的大燕,又一次陷入战火硝烟中。

    六月,就在燕帝准备向北压制的时候,南宁王已经开始从南边纠集人马向白山州发起了进攻。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黑林、白山、眉江三个州。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,南宁王的军队气焰开始嚣张起来,大举向徐岭进发,徐岭是燕北、燕东的分界州,一旦攻破徐岭,那南宁王直指燕南的京城将只是个不会延续很长时间的问题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燕帝终于出手了,几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汇集,南宁的兵力开始出现溃退。大燕名将颇多且受先王遗志效忠燕帝,尽管有道悯和尚的奇招支持,但南宁王依然以惨败告终,损失惨重,大军仓皇而逃,一路退回眉江州。

    初七,眉江州大营。

    天刚刚亮,薄雾蒙蒙。营帐扎在江畔,走出去便能望见眉江,浅青色江水波光粼粼。石头姑娘扮了男装悄悄地去找道悯和尚,本以为他在南宁王的营帐中,却看见他盘膝在江畔打坐。她走过去与他并坐。

    “日下必有一场恶战,趁现在回南宁还来得及。”道悯合眼叹道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吗?”石头姑娘眼中荡漾着江水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道悯和尚老实答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就没什么资格赶我走。”石头姑娘斜他一眼,撇撇嘴,稚气的脸上皮笑肉不笑。

    “何苦?你可知这眉江的由来?”道悯和尚睁开眼,问道。未等石头姑娘摇头,他便已站起身道,“这里曾经是夏国的都城平阳,夏王雄才伟略,一统七国乃是千古圣君,他驾崩后便葬在江对岸的那片土地下,‘眉’便是‘夏’的古音,此后这条江就被叫作眉江。”

    起风了,江水涌动,荡上江畔,石头姑娘动动身子,改坐为跪,伸手去拨弄那江水。她眨眨眼道:“纵然是千古圣君,纵然曾经豪情天纵,手握生杀大权,如今也只能由得后人在自己的坟头上征战践踏,想想多没劲儿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,”她紧接着道,“毕竟活着的时候能纵情享乐、妻妾成群。可是你呢?你又何苦?”她看向道悯和尚。

    青灰色、土迹斑驳的僧衣,曾经吟诗纵酒、斗嘴耍贫的风流书生面容已褪去轻佻,只剩沉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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